古墨访茶
从县城出发,抵达古墨的路线不时与383年前徐霞客行游凤庆的路线重叠,话题自然总是围绕着明朝的那个顶级的驴友。若不有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的坚持之功,就没有徐老先生生命到计时还在云南心无旁鹜的漫游。第一次听到古墨这个名字,无来由地就产生了好感,隐隐觉得会朝它写下点什么。而第一次去古墨竟与茶有关,古墨的茶于我不过就是一杯解渴的水,然后是无数次去的古墨,或因工作或因带人前去参观,仍然是一杯茶,印象却开始变得日渐清晰起来。那滋味像古墨山间的传说,总有神秘附体。
古墨是茶马古道“顺下线”(顺宁至下关)上的一个古老的村庄,有300多年历史,明朝末年便有中原刘姓李姓的祖先在此开疆破土。而今只有一棵老槐树与几株栽培型的古茶树可以证明,来自中原的汉族人家在此繁衍生息。这是初秋,四周是赶着去枯萎的杂草,田野渐次凋敝,但为数不少的桂花开始送香请早,而流浪河畔的农家,仍然得抽空去茶园,采摘秋茶,这是一年之中最忙的季节,一边做茶一边对茶园进行系列管护。
好几年没来古墨了,古墨在变,进村的路道早已不是错不开车的那种,天竺葵与格桑花迎风而立,随时准备欢迎每一位游客,寂静已久的水磨坊开始升起袅袅炊烟。刘宴华带着我,从寨子里转悠,但见每家都用簸箕晒着茶叶,茶的新香弥漫着古老的村子。在流浪河畔的水磨坊里,守磨的老奶奶貌似很不愿说话,但只要说到马帮与茶,她便会滔滔不绝。真是个胸藏锦绣的古墨通,她说的每个关于古墨的故事都有内在饱满的关联。
年轻时的刘宴华就开始做茶,不过那时他只是收货倒腾,没有自己的生产,全凭针头削铁的中间商差价,在他赚到了第一捅金的2007年,又差不多变得血本无归。带着饥饿的灵魂之马不停地转场,从古墨到县城,再到省城昆明,他有过生活重压下的措手不及,亦遇到生意亏损的猝不及防。刘宴华经过连滚带爬的努力,终于挣扎着离开古墨,在昆明安营扎寨,但他都坚持做古墨的茶,不停地探秘与发掘,结合实践,将古墨茶的优势或不足条分缕析,不断在制作技术上加以改进,才有后来“古墨千韵”品牌的声名雀起。刘宴华告诉我,他生产的“古墨千韵”产品,都有古树茶的料底,但他并不主张完全仰仗这些资源,毕竟古树茶资源有限,他要坐的是带动全村茶农走出古墨,而不是靠自己的资本进行垄断式攫取。
古墨的古,不是现代旅游催生出来的“演技”,而是这个村庄本来的面目。赤膊的汉子抡锤锻铁,生产出来比所谓的牌子货更耐用的锄头,逢山开路遇石成灰。裸背的老者锤落油出,延续了一个三百年历史的榨油坊的故事。耕读人家的小院,总有繁花密卉,而墙上的蓑衣与镰刀,严然已成为象征,变成了一组让人倍感亲切的符号。在古墨,老远就有人与你打招呼了,他们并不认识你,但他们热情,会把你带到家里烹煎自己炒制的茶叶,条索粗放,但滋味甚好,土罐炒茶,宾主还才解开话题,茶已开始泛香。喝足吃饱后离开,主人还会给你几泡茶叶,让你带回去尝尝。古墨既有文墨香,又有古茶香。“我们古墨刘家,就是在普洱茶最辉煌的时代,康熙年间来到云南的。”刘宴华说,“祖籍在今天的江西吉安的始祖刘芳声来顺宁府任知府,后定居于顺宁境内,其中一支于乾隆年间定居古墨。”出身于茶马世家的刘宴华,自小就受到茶文化的熏陶,“我们家世代都属于读书识文化的家族,每一代都识文断字;我们家世代也是茶农,自曾祖父开始就种茶、做茶了。”
肆虐的疫情已横行全球三年,古墨也免不了受到影响。首当其中的当然是茶人,辛辛苦苦制做出来的茶叶卖不出去,或者卖出去收不回货款,让这些小本经营的茶人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因为,在茶农这边,他们的每一斤茶都早就安排好了用途,作为茶人也于心不忍,即便自己手头再紧,茶青款必须按时支付。已在昆明开了公司的刘宴华,不时遇到许多茶区前来商谈的茶企,只要他去收购,条件如何优惠都罗列得清清楚楚,但他想到自己的家乡古墨,他必须带头承担疫情影响下的古墨茶的销路。每年春茶,刘宴华都要回到古墨,敞开收购,算是对自家乡还礼以谢。收购了古墨大量的茶原料,刘宴华这边压力可想而知,但他总是亲自率领自己的团队到全国各地推销,有时厚着脸皮让人品饮,有时花钱邀人到厂里体验。
坐在流浪河边的鹅卵石上,我与刘宴华说的还是古墨的茶叶,他说茶叶不分好坏,主要还要看做工,与适口的那份感觉。更不是说古树茶就有天生的好口感与滋味。几十年做下来,古墨千韵茶业有限公司依托古墨的自有的上百亩古茶园及周边团结丫口、白岩子、龙竹山、河边轻木山、箐门口、牌坊水箐等承租自控的保护性采养的古树群落为核心资源,辐射周边茶农。依托优良的生态环境培育出来的优质原料,所制之茶具有“兰韵花香、甜醇质厚、苦轻涩少、汤香水柔、山野气韵十足”的特点,部分大的古树单株更是喉韵深邃、体感强烈、一株一味,是茶中难得一见的上品,颇受老茶人茶客喜爱。每一斤茶,都是刘宴华亲自操刀,受良知引导,只有将茶青安顿妥帖,这一晚刘宴华睡梦才香。
坐在流浪河茶坊,刘宴华的亲弟弟刘宴丰给我讲述了他与一片茶叶的缘浅缘深。考上大学后,因为家里困难等原因,他没有坚持到毕业。而让他在别人的城市混到饭吃的工作就是茶。他帮别人卖茶,给老板泡茶,只到某一天,有一个客人对他说:“小伙子,听说你是凤庆的,那你清不清楚有一款茶叫古墨?”
听到古墨二字,刘宴丰想到了离别多年的家乡。马上他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流了泪。高中毕业离开古墨,刘宴丰再也没回去过。那里还有自己的老母亲,他忘不了家门口的流浪河,更想念记忆深处古墨初制所的水冲拉机。那时候没有电力,揉茶机是用水冲的,也叫水拉机,其原理就像水冲石磨,通过水的冲动转动揉茶机。
刘宴丰给老板留了张辞职信,便回到了古墨。然而让他感到茫然无比。一没有资金,二没有人脉,即便自己把茶做出来,又有谁能买账?古墨人家每户都有茶园,刘应丰便从自家的茶叶上学习做茶。茶青成堆摆在面前,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压力,如果做坏了,资金链便会雪上加霜,而要做好茶,不是一朝一夕事情。好在,古墨是个老茶区,大集体年代参加过初制所制茶的师傅尚健在,于是刘应丰便专门拜师,人家看到小伙子谦恭且学习太识端正,都愿意把半生与茶打交道悟到的东西教给他。
风和日暖,刘宴丰带我到古墨山头去拜见古树茶。走出寨子,觉得应该就有零星的古树茶了,但想得未免有些简单,古墨的古树茶全生长在古墨山脊的密林。具体地说,古墨的野生古树茶均生长在海拔2500米的古墨山头一个叫小光山的地方。走在没有路的山间,每个人都有一种探魅的新奇,有人讲熊伤人的故事,行走就变得更加小心起来。其实,熊是不会主动伤人的,只有它育儿生女之时,才会变得与人类敌视。古树茶以芳泽诱人,于是古墨房茶,便留下了一路路的仙踪。在阔大厚重的山上约两平方公里的地面上,生长着数万株茶树群落。在荫翳巨密的森林,在怪石嶙刚的沟谷,野生古树茶孤寂地活了千百年。古墨的流浪河便从这里诞生,娟娟细流拱出泥土,不出五六公里,这就变得让人怦然心动,激荡不已的河流。由于历史的原因,古墨的野生古树茶并无有关茶树品种演变的系统文字记载。但据有关古墨先民的考证,古墨既有野生古树茶,也有半野生茶树的存在与分布。
置茶器,取山涧清泉煮开,简单的茶席,便氤氲起醉人的茶香。毒辣的秋阳经葳蕤的密林,便成为一丝凉风。
近年来,来古墨游的人很多,除了四时常清的流浪河,以及河上的古磨坊群,还有古墨的茶。古墨的茶既可以做普洱茶,亦是滇红茶的最佳原料,有些人家还做起了白茶。不管是普洱茶与红茶还是白茶,因为古墨茶青的优质,加上传统的制茶工艺,每一款都好销。嗟叹人生白驹过隙,艳羡眼前的不废河流,人类习惯临对亘古流淌的水流感伤自身的局促。实际上是我们的欲壑难填,造成了自身的短视。居于都市的人们,一拨又一拨赶往古墨,这才让天擦黑便熄灯的村子,有了第一天彩色灯带,第一间深夜还可以喝到吃到的客栈,第一家茶坊。
二十岁那年,刘宴华自我放逐,身无分文独闯昆明,从零出发重活一回。现在,古墨则是刘宴华“古墨千韵”的大后方,不管在昆明卖得怎么好,刘宴华的茶原料基地就在古墨,也只有古墨能给他底气。刘宴华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古墨人,从小生活在古墨这样一个好山好水的古村落里。或许,正是因为对古墨这片养育他的土地有种难以言说热爱和一段无法割舍的情感,才拴住了一个年轻人想要往外面跑的心。当别的年轻人都往外面跑的时候,他却选择常回家看看。有空的时候也常带着家人回古墨,带着孩子巡巡茶山,看看古墨山水。
走在古墨古寨,随处可见站在路边的古槐,一问便是几百年的根脉。千年的柏树也是司空见惯。走着走着就到了玄灵阁遗址。刘宴华告诉我,他小时候见过玄灵阁的烛亭、香炉、墙高,四周竹木繁茂,无数棵古树茶沿地埂而生,现在只剩下几个裸石半截残墙,但逢年过节,古墨人家都会前来祭祀。据说,这个有160多年历史的玄灵阁开寺者便是爱茶之人,他亲自垦荒种茶,对栽培、焙制茶叶的技术有所研究。逢年过节,玄灵阁会有专门的施茶僧做些诸如施舍茶水的慈善活动,玄灵阁5亩多的茶园就是用于供佛、待客或自奉。当年的寺产茶现在还活得生机盎然。没有人指点我们焚香、叩首,此刻,有风刮地而起,撞到了一堆弃土上,发出类似暮鼓之音,我觉得那便是古墨之古的一种呼愁。
因为要赶着回城,只能与刘宴华在玄灵阁遗址前告退。开着车,驶出古墨,乡野黑如墨染,唯有稀疏的星光点缀在清冷的夜幕。过浪浪河时,刘宴丰的流浪河茶坊正在开张,隐伏在昏黄灯辉下的茶香,吸引着南来北往的游客。刘宴丰正忙着烹茶待客,没注意到我给他投去祝福的注目。人生翻过了一页乏味的扉页,终于读到精彩的正文。
文、图:许文舟
许文舟 中国作协会员 临沧市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