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起处有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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岚起处有茶香


多雨的暮春,总可以看到岚起寨的四围袅袅升起游移的岚气,和大片碧绿的茶园融为一体。岚气是变动不居的,只有在岚气散去时,茶园才得以清晰地显现。寨子被群山环抱着,在它的西南,有一道瀑布,从黝黑的巨大岩石上奔流而下,碎玉般晶莹迸溅。通向山岭高处的路径似乎都不曾开发,便给了小动物们更多穿行的空间。有登山癖好的人来此,也只能囿于一隅,静观四围之景象——不行路时也是可以生出许多念头的,尤其安然坐下时,比行色匆匆时有了更多的松弛——不仅仅是动作上的,更在于内心。韦应物的“春潮带雨晚来急”,说起来我是不喜欢这种状态的——这首诗的背后是天色昏黄时,一个文士孤高的身影紧紧地绷着,有一些焦躁。这里有些不同,暮色低垂时,一切也跟着舒缓下来。


对于岚起寨的暮春,我只能如简笔画那般信手勾勒。没有哪个文士能用文字穷尽四季——这是我在读完乔治·吉辛的《四季随笔》后认定的。乔治·吉辛也只是写下了自己在四季中的情绪之变。我同意他的追问:“世上有多少人能这样宁静、会心地欣赏天地间的美景呢?每五万人中能否有一个人如此呢?”我想,此时的我,或许是五万人中的那一个幸运者。

如果不是下起春雨,岚起寨的茶园里便都是一些忙碌的身影,她们的指腕灵活地翻转着——什么都适逢其时就好,下雨时则静心歇息。积年的经验,使她们采摘鲜叶时不必经过思索,便能做到准确而且迅捷。在指腕的翻转中,外人看到了美感,她们则看到了日常的真实不虚。鲜叶及时地由露天来到车间,开始了由润泽到干燥的历程。

一夜无眠的制茶师傅们在晨曦到来时一脸倦意——从鲜叶脱离母树后,他们的辛劳就开始了。许多程序,一一做去——我只记下了揉捻、炒青、烘焙。每年制茶的可能是这几位师傅,或者是那几位师傅,手上功夫都不容置疑,他们在一起其实是各自展现差异。即便是同一位师傅相隔一年来到岚起寨,他也已经不是过往的自己了——此时持有的情性、识见,已非去年的还原,这也使今年之茶,非去年的复制。茶树一畦畦的,看似天生天养,从远处望去都如同无数的卧龙纹丝未动,然草木有本心,每一株茶树内部也各有差异。在我看来,制茶是一种个性化的存在,正因此,制茶历史悠久,却依然让人葆有新鲜感。

天下植物千万,人确认茶为饮中上品,一定是历经无数的试验才认定,然后开辟茶山,种植培养,各出滋味。茶农之于茶树可谓知音,知其所喜高度、方位、土壤。那些试图探求无限者,会不囿于既往的经验,脱略旧辙而开新径。鲁迅曾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他倾向于事物并非孤立,而是前后有承续关系,且处于未完成状态。如果认同这一点,那么每个人、每个专业都在延伸中,完全可以形成自己与众不同的一些特色。制茶也大抵如此,不是一味地维持故有的常态,而是追求新意。身在井隅,心怀璀璨——我想,每位师傅在制茶过程中都会有如此向往。

我在岚起寨顶楼的阳台上坐下来,而不是匆忙地赶往某个景点。出外旅行时,所思所想异于平素,想的总是“松弛”“闲适”“岑寂”“清旷”这些字眼,便有了“坐下来”这个安放的姿态。在有些日子里,我们的确是在做着“只争朝夕”的劳作,没办法停下来。元人杨载曾如此形容:“波澜开阖,如江海之波,一波未平,一波复起。”这个生活节奏越发迅疾的时代,没有谁可以置身其外,但是个人的调节也能带来一些自由,使感官体验到与“迅疾”相反的趣味。如我在岚起寨的这些日子,说起来没有什么工作成效,带来的书没打开过,想写一篇文章,也只开了一个头。闲坐花了不少时间,品茶又花了不少时间,没有创造任何物质财富,精神上的感悟一时也说不出有多少——它们潜沉于深处,不知何时才会砉然天开。不过,闲散地坐下来,加上茶水的浸润,的确使人松弛了不少。以前我觉得自己写文、写字在结构方面都有点紧,后来松了许多,我以为是慢功夫的成全。

古人认为山以不动为法。它的厚重、沉实、坚硬,和人的生存相仿,很实在、真切,也都向前延伸。正如每个人都需要踏实劳作,方能实现生存的延续。然而,一座山的灵气,往往是由岚气来承担的,它缥缈随风,无一定之规地漫起、游移,任意西东。作家萧红的《呼兰河传》有一节专门写了火烧云。那时我是小学生,沉浸在萧红瑰奇的笔法上,火烧云不断变幻着的色调、不断出现又消失的离奇形态,使即将深沉下去的暮色充满了热烈和兴奋。袅袅而起的岚气在情调和色调上都异于火烧云,它薄纱一般洁净、素淡,人于远处静静地欣赏,甚至不愿开口评说什么。岚气所形成的氛围,无法让人说明白,难以用萧红笔下的大白狗黑母鸡大狮子这些具象的东西作形容,它倚重的是那些说不明白的部分——只可意会,让人心怀一种朦胧的陌生感、新鲜感。如果一个文士长居岚起寨,无定的岚气看多了,笔下的飘逸感或许也会增加一些。

夜半醒来,觉得满室茶香。心想,人是让茶香唤醒的。每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香气,茶香为人所喜,起始可能是偶然,慢慢地,不可替代。从鲜叶到此时的茶香弥漫,我想是接近圆满了——楼下的制茶师傅已经很多个夜晚没有合眼了,如此茶香可以视为回报。一批茶做完的时候,他们的心绪便舒展起来,如同解牛的庖丁,牛解开了,可以舒心地歇会儿了。我听他们用土语谈论茶,语气中有一种温婉,仿佛茶是旧日相识。在文士看来,和茶香可以相提并论的是书香,它们的起源是一样的,都来自植物。每一泡茶都有自己的审美取向,大红袍异于白鸡冠,半天妖异于铁罗汉。每一本书也都有自己的风格承载,旧版书不同于新版书,雕版印刷不同于激光照排。我当然更喜欢前者的气味,古雅的,老旧的。文士于书斋斜靠着,翻翻书,品茶,而后又翻翻书,甚觉畅适。不同的是,一本书看完后插入书架,等待下回再读,而一泡茶在奉献了自己的香气和醇厚之后,就隐匿不见了。我听过某个茶客回忆在何时何地品过某一泡茶,神情陶醉——这一泡茶在他的回忆中重现了。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这是苏东坡说的,然而制茶师傅似乎不认可此说,嘱我还是先喝去年的茶,新茶放一段再说。关于理由,他只用了“退火”两个字。天下道理大抵相通——我到文房四宝店挑了一些宣纸回家,并不急用,而是囤起来,日后再说。待旧宣纸用完了,新的宣纸也火气销尽,平和温润,此时下笔便觉畅快。经过时日磨洗的纸,居然有这般效果——时日无语而行,某些因素于其中悄然化解,于是品质被提升了。有人来,送了一些老纸和老墨,它们还达不到古纸古墨的等级,却也使我期待之至。很迫切地就把老墨研了,把老纸摊开了,写一首清冷的宋词,感觉还真不同于以往,其中就有我对过往时日的敬畏,时间让这些纸和墨都有资格冠之以“老”。新茶做成后,也在静静经历时日之变,这就不需人工参与了——如同青铜器爬上锈迹,八仙桌漫上包浆,全是时日的拿手好戏。当然,茶叶不需放置那么久长,它们在适宜的时候被饮用,韵致能得到最充分的展现。

我离开岚起寨时已是立夏之后。采摘完鲜叶的茶山人迹罕至,一片静谧。它在浮游的岚气中继续汲天地精神,开始了新的生长。

作者:朱以撒

《光明日报》(2024年05月31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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